後集一
金密直(承用)謂予曰左氏傳。爾貢包茅不入。無以縮酒。縮者何義。予曰杜元凱註云。束茅而以酒濯之也。金公因言。昔靈光郡綴茅壓酒。酒極淸。過於紬絹帒所壓者。予令家人試之果然。按禮記。郊特牲縮酌用茅。鄭氏曰泲用茅縮去滓也。此説比杜註加詳。世之壓酒皆以紬絹、不以茅者何耶。豈以其享神者。不可用於人耶。(坡詩壓茅柴豈此類耶)
皇慶初。德陵在輦下有献詩者。用支韻押差字。文士爭和進。皆押参差。唯二人獨異。一云差差。用韓公鋒刄白差差也。一云玉差。謂宋玉景差也。世所行宋本押韻。書上平支韻差字。下註云。景差人名。故取以爲證。李學士顗曰宋本押韻踈略。不足據也。後見前漢古今人表。景差作徒何反。
汲家書多與六經不合。舜禹文王皆被大惡之名。此其尤可駭者也。愚意如曹瞞者。自知惡稔。以爲當世無足畏。所可畏者。後世之公論也。於是誣大聖欲分其謗。穴地瘞書。兾萬一之發掘。以欺後世者耳。世之儒者。徒見漆簡字畫之古。從而信之。其亦過矣。
延祐丙辰。予奉使祠峩眉山。道趙魏周秦之地。抵岐山之南。踰大散關過褒城驛。登棧道入劒門。以至成都。又舟行七日方到所謂峩眉山者。因記李謫仙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絶峩眉巓之句。太白在咸陽西南。峩眉則在城都東北。可謂懸隔。然而自咸陽数千里至成都。或東或西不一其行。又自成都東行。北轉六百餘里然後至峩眉。雖山川道路之迃。度其勢。二山不甚相遠。人跡固不相及。鳥道則可以橫絶云耳。白樂天長恨歌云。黃塵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劒閣。峩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此言明皇幸成都時所歷也。如其所云。峨眉當在劒門成都之間。而今乃不然。後得詩話摠摠龜。見古人已有此論。盖樂天未甞到蜀中也。
至治癸亥予將如臨洮。道過乾州。唐武后墓在皇華驛西北。俗謂之阿婆陵。予留詩一篇。其序云。歐陽永叔列武后唐紀之中。盖襲遷固之誤。而益失之。呂氏謂制天下。猶名嬰兒。以示有漢。若武后則抑李崇武。革唐稱周。立宗社定年號。凶逆至矣。當擧正之。以示萬世。而反尊之乎。謂之唐紀。而書周年可乎。或曰紀事者。必表年以首事。所以使條綱不紊也。如子之説。中宗既廢之後。後闕其年而不書。天下之事將安所繁乎。曰魯昭公爲季氏逐居乾侯。春秋未甞不書昭公之年。房陵之廢與此奚異。作史而不法春秋。吾不知其可也。其詩略曰。歐公信名儒。筆削未免失。那將周餘分。黷我唐日月。後閲晦庵感遇詩。如何歐陽子。秉筆迷至公之一篇。捬卷自嘆。孰謂後生陋學。其議論有不謬於朱子耶。(范氏唐鑑亦有此論見之不覺一笑自悔其少作也)
荀子毎以子弓者。配夫子曰仲尼子弓。唐楊倞曰子弓仲弓也。言子者。著其爲師也。予按荀卿後於孟子。仲弓先於子思。孟子不及子思。而受業於其門人。荀卿安得師事於仲弓乎。然則子弓者。當別有一人焉。子弓之功德不傳於世。果可配於夫子歟。就其弟子性惡之一說。淵源可見矣。况再傳。而爲焚坑之李斯乎。
乾之九三。獨不言龍何也。三分六爻。以配三才。初與二地也。三與四人也。五與上天也。已離于淵。未登于天。則龍之神變不測者亡矣。故九三直以人事言之。不取象於龍也。進於九四近于天矣。足以神其變化。故云或躍在淵。九二之在田。豈非離淵乎。曰田水上也。謂其遊行之地也。亦猶雲氣飛鳥往來者。謂之天衢也。
坤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説者曰陰陽倶傷也。竊謂龍也者。非陽也。陰而自凝於爲陽者也。陰之旣盛。自凝於陽。故云其血玄黃也。聖人方以陰之敵陽。誡其必傷。何遽言陽之傷也。牝馬之象。可以盡坤之柔順利貞乎。作易者。就人之所易知者。爲之象耳。將謂龍之神化不測。亦足以配乾乎。
檀弓曰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思之言曰若爲伋也妻者。是爲白也母。此盖繼母之出者耳。非所生之母也。柳子厚南岳碑云。由迦葉至師子二十四世而離。離而爲達摩。由達摩至忍五世而益離。離而爲秀爲能。按傳燈錄。師子傳婆舍斯多。婆舍斯多傳不如密多。不如密多傳般若多羅。般若多羅傳菩提達摩。何得云至師子而離。離而爲達摩哉。有達摩達者。師子之傍出也。柳子盖以達摩爲菩提達摩也。
北原興法寺碑。我太祖親製其文。而崔光胤集。唐太宗皇帝書。模刻于石。辭義雄深偉麗。如玄圭赤舄揖讓廊廟。而字大眞行相間。鸞漂鳳泊氣呑象外。眞天下之寶也。
靖國安和寺有石刻睿王唐律四韻詩一篇。其後云。太子某書者仁王諱也。是時王與太子。皆礰精向學延訪儒雅。而尹瓘吳延寵李䫨李預朴浩金緣金富佾富軾富儀洪灌印份權適尹彦頤李之氐崔惟淸鄭知常郭東珣林完胡宗旦。名臣賢士布列朝著。討論潤色。亹亹有中華之風。後世莫及焉。
明王手寫前漢紀志表傳九十九篇題目。曩於柳尚書仁脩宅見之。萬機之餘存心於典籍。而筆札之妙不滅古人。嗟歎之不足。因記楊廷秀觀德壽宮所書前漢列傳賛詩云。小臣濫巾縫掖行。手抄孝經未輟章。何曾把筆望史漢。再拜伏讀汗透裳。可謂能言人腹中事矣。
古人之詩目前寫景。意在言外。言可盡與而味不盡。若陶彭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陳簡齋開門知有雨。老樹半身濕之類是也。予獨愛池塘生春草。以爲有不傳之妙。昔甞客于餘杭。人有種蘭盆中以相惠者。置之几案之上。方其應對賓客酬酢事物。未覺其有香焉。夜久靜坐明月在牖國香觸乎鼻觀。淸遠可愛。而不可形於言也。予欣然獨語曰惠連春草之句也。
杜少陵有地偏江動蜀。天遠樹浮秦之句。予曾游秦蜀。蜀地西高東卑。江水出岷山徑成都南。東走三峡。波光山影蕩搖上下。秦中千里地平如掌。由長安城南以望三面。綠樹童童。其下野色接天。若浮在巨浸。然方知此句。少陵爲秦蜀傳。神而妙處。正在阿堵中也。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塵匣元開鏡。風簾自上鉤。崔拙翁瀣言。人謂後二句皆言月非也。塵匣元開鏡以言水明樓耳。如蘷府詠懐詩。峽束蒼江起。巖排古樹圓。拂雲埋楚氣。朝海蹴吳天。拂雲言古樹。朝海言蒼江。亦詩家一格也。
戯題韋偃畫松詩。未見有戯之之語。姑蘇朱德潤妙於丹靑。謂予言。凡畫松柏作輪囷礌砢。則差易。而昻霄聳壑之状最爲難工。此詩後四句。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今拂拭光凌亂。請君放筆爲直幹。乃所以戯偃也。
薛司成(文遇)言李太白淸平詞。一枝仙艶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膓。且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鷰倚新粧。倚者頼也。謂趙后専寵漢宮。只頼脂粉耳。可可憐者。嘲之之辭也。
劉賓客金陵懷古云。潮滿冶城渚。月斜征虜亭。蔡州新草綠。幕府舊煙靑。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後庭花一曲。哀怨不堪聽。此所謂四人探驪。夢得珠者耶。(詩話以王濬樓船下益州一篇爲夢得珠者)
夢得金陵五題。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鷰。飛入尋常百姓家。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夜不扃。猊座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三篇皆佳作也。白樂天獨愛潮打空城寂寞回。棹頭苦吟曰吾知後之詞不復措辭矣。東坡甞書第三篇。人問何不導明月滿中庭。坡笑而不答。古人於詩所取者如此。退之子厚之文。古今以爲勍敵。韓柳倶有論文。書復讐議送文暢序。及韓之圬者王承福傳。柳之梓人傳。韓之書張中丞傳後。柳之睢陽廟碑。韓之平淮西碑柳之平淮夷雅之輩。以類相從。編爲一書反覆而觀之。尤可喜也。
屈原有天問。子厚随而答之曰天對。倶險澁難讀。吾家有朱晦菴註。讀之所謂渙然氷釋。怡然理順者也。近於閔學士相義家。見楊誠齋亦有此註。尤令人易曉。有能將兩先生。及王逸三家之説。纂爲集解。亦學者之一幸也。
歐陽永叔自矜曰吾之廬山高。今人不能作。太白能之。吾之明妃後篇。太白不能作。子美能之。前篇子美不能作。我則能之。此後之好事者。見廬山高。音節類太白。明妃後篇類子美。故妄爲之説耳。蘇老泉有上歐公書云云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歐陽子之文也。雖亦詩亦然。使李杜歐公之詩。未必似之。歐公而作李杜之詩如優。孟抵掌談笑。便可謂眞孫敖也耶。荊公詩童蒙輩所習宋賢集中十許首。皆妙絶。如日西階影轉梧桐。簾捲靑山簟半空。南澗夕陽煙自起。西山漠漠有無中。東江木落水分洪。睡鴨殘蘆掩靄中。歸去北人多憶此。每家圖畫上屛風。水光山氣碧浮浮。落日將還又小留。從此定應長入夢。夢中還與故人遊。金爐香盡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落帆江口月黃昏。小店無燈欲閉門。半出岸沙楓欲死。繫舟唯有去時痕。我與丹靑兩幻身。世間流轉會成塵。但知此物非他物。莫問今人猶昔人。垂楊一徑紫苔封。人語蕭蕭院落中。唯有杏花如喚客。倚墻斜日數枝紅。溪水淸漣樹老蒼。行穿溪水踏春陽。溪深樹密無人處。只有幽花渡水香。一字一句如明珠走盤。宛轉可愛。元澤云。水邊山暎碧紗窓。松下圖書滿石牀。外客不來春正靜。花間啼鳥送斜陽。眞得其家法矣。巫山高白月。如日明房櫳。李璧註曰白月言珠也。劉須溪批云。不必珠自佳。璧之俗氣便不可掩。
有僧問東坡戯題呉江三賢詩。其戯之者何意。予曰以其不戒三業耳。僧曰何謂也。范蠡得西施。身業也。張翰爲鱸魚。口業也。龜蒙欺人取財。意業也。僧大笑。
戯題李公擇白石山房詩云。偶尋流水上崔嵬。五老蒼顔一笑開。若見謫仙煩寄語。匡山頭白早歸來。若謂坡五老寄語於李失之矣。昔以問崔拙翁。翁三復下句擬議未對。予喝之曰高著眼翁便會。相與大噱。
陳簡齋贈相師云。鼠目向來吾自了。龜膓從與世相違。醉來却欲憑師問。黃葉漫山錫杖飛。句法之工如此。東坡云。火色上騰雖有數。急流勇退豈無人。又豪宕可人。
先君閲山谷集。因言昔在江都。有先達李湛者(與今深岳君偶同名)爲詩。詞嚴而意新。用事險僻。與當時所尚背馳。故卒不顯。盖學涪翁。而酷似之者也。由是觀之。苦心之士不遇靑雲知己。没齒而無聞。如李先達者幾何。可不惜哉。